我的戀人有妄想癥。
他把我想成他的仇人,他的死敵,他最討厭的人。
我日復(fù)一日地陪他演戲。
直到某天,我演不了了。
我確診了癌癥。
1
回到家里時,室內(nèi)一片昏暗。
我放下包,脫掉鞋子,手放上墻壁上,慢慢地摸索。
碰到開關(guān)的一剎那,一個盤子朝我飛過來。
我頭歪了歪,躲過去了。
燈亮起。
站在樓梯上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我。
「你還知道回來。」
「……」
我笑了笑,朝他走過去。
伸手,摟住他。
「你能不能不要像一個哀怨的小媳婦一樣啊,林?jǐn)?/a>?」
他身上有淡淡的花香,我挑的味道,好像這樣,我就能將他散發(fā)的冷意中和。
可是沒有,他看我的眼神依舊厭惡。
2
水晶吊墜的燈籠照耀下細(xì)碎的光。
可是明明開了燈的客廳卻異常冰冷,明明坐在我身邊的男人卻沒有一點溫暖。
我將平板放在膝蓋上,一頁一頁地展示給他看。
「你看,我們的婚禮,我穿這套好不好?」
「它這個裙擺設(shè)計,是人魚尾款的?!?/p>
「好漂亮,像流光從上面滑過一樣?!?/p>
「我還很喜歡這件,頭紗是星星設(shè)計,就跟你以前帶我去看的一——」
一聲嗤笑打斷了我的話。
他抬眼,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我。
「我們有以前嗎?」
我很想告訴面前的人有,我們之間有很多很好很好的回憶。
可是,面前的人總把我看成十惡不赦的大壞人。
他掰過我的下巴,吻落在我的唇角。
清冷的聲線含了點肆意蕩漾的蠱惑,優(yōu)雅而暗欲。
「乖,把藥給我?!?/p>
3
林?jǐn)⒅赃@么聽我的話。
是因為我有他求之若渴的東西。
如果他翻閱過幾年前局里內(nèi)部的報告,會赫然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的名字出現(xiàn)在了緝毒表彰和因公受傷一欄。
林?jǐn)⑹窃谂P底時期染上的毒癮。
并且在結(jié)束臥底生涯后,患上了偏執(zhí)性精神病。
也就是妄想癥。
他幾乎將身邊所有的人歸類為敵人,包括我。
包括,他曾經(jīng)說最喜歡,要拿命護(hù)著的我。
曾經(jīng)溫柔的人早就不見了,他被拖進(jìn)了無間地獄,看我的眼神如同千年寒冷的洞窟。
臥室燈光昏暗,我拽著他的衣領(lǐng),他明明被我壓在身下,卻目光平靜。
明明沾上毒癮,他卻純潔得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。
勾一勾嘴角,都賞心悅目。
我俯身想吻他,卻被他一個巧勁翻到了身下。
他在我胸口的口袋里摸了會,找到針筒。
熟練地扎進(jìn)自己的右臂。
……
這個針筒,對他來說就是毒品。
其實不是,是含有鎮(zhèn)定劑的精神類藥物,專為他調(diào)配的。
戒毒不能一蹴而就,而是得緩慢減少劑量。
我突然明白了他為什么這么恨我。
因為,在他眼里。
我不是他最親密的戀人。
我是一個讓他染上毒癮,
然后每天拿著一點毒品假惺惺地吊著他的……
壞人而已……
4
我做了個夢。
夢見好幾年前,林?jǐn)⑦€在做臥底的時候。
有一年平安夜我去見他,我們穿過人流,卻只能在報紙的遮掩下看見彼此。
他雙手插在口袋里,沒骨似的倚在欄桿上。
林?jǐn)㈤L得好,勾一勾唇都又帥又壞,惹得旁邊的小姑娘不住往他那兒看。
他當(dāng)著我的面,朝那兩小姑娘揚(yáng)了聲口哨。
我踹了他腳。
他哎了聲,壓低了聲兒喚我。
「老婆,我做戲得做全套啊?!?/p>
他身上已經(jīng)漸漸染上三教九流的氣息,目光卻澄澈。
圣誕歌叮叮當(dāng)?shù)穆曇魟澾^,他仰著頭,話里帶著調(diào)笑。
「三年后又三年,三年后又三年。」
那是電影《無間道》里的臺詞,我們以前最喜歡的警匪片。
他側(cè)過頭,隔著玻璃的倒影,才與我眼神交匯。
「我什么時候才能娶到你?。俊?/p>
……
我放下報紙,與他擦身而過。
「任務(wù)做完,就等你娶我?!?/p>
……
任務(wù)做完了,我卻沒有等到他娶我。
第二天一早醒來,旁邊的位置空空的,沒有人影。
我當(dāng)然知道他討厭我,不愿意跟我待在一張床上。
只是下了樓,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時,我慌了。
我把家里每一個位置都翻遍了,找不到他。
我給朋友打電話,拿手機(jī)的手都在抖。
可哪里都沒有他的影子。
我抱著腦袋,蹲了下來。
最近我總是這樣,一認(rèn)真想事情腦袋就會疼。
愈發(fā)脹痛的腦袋讓我視線晃動,可找不到他的心焦才是真正的煎熬。
我慌亂地編輯短信,甚至想請局里曾經(jīng)的同事幫我查。
砰砰亂跳的心臟愈發(fā)升溫,直到一雙白色的鞋子出現(xiàn)在我眼前。
「你在干什么?」
平穩(wěn)的聲線,依舊清冷而無謂。
林?jǐn)⒉皇橇謹(jǐn)⒘?,林?jǐn)⒂质橇謹(jǐn)ⅰ?/p>
只是面前神情淡然的男人,再也沒法和記憶里那個大男孩重合起來。
我站起身,然后抱住他。
不知道為什么,我特別喜歡抱他。
就好像這樣我能將自己的溫度留在他的身體上,即使他從沒有回抱過我。
「我以為你走了,林?jǐn)ⅰ!?/p>
他退后一步,不著痕跡地推開我。
「我只是去澆花了而已。」
「……」
我笑了笑,將自己垂下的發(fā)絲勾到耳后。
「晚上想吃什么?我給你做……」
「不要假惺惺了,你連門都不讓我出?!?/p>
他打斷我的話,從餐桌上撿走一本書,上樓。
不讓林?jǐn)⒊鲩T,是因為害怕他受到曾經(jīng)待過的販毒組織余孽的報復(fù)。
可愈是這樣,
他就如同困在囚籠里的白鴿。
愈恨我。
5
我去醫(yī)院,做了個全身檢查。
這幾天頭痛的毛病越來越嚴(yán)重,以前我不是個很喜歡往醫(yī)院里跑的人,林?jǐn)⒊鍪潞?,我就特別惜命。
我怕我走了,就沒人照顧他了。
他就得一個人遭受無間地獄的折磨,至少我在,我就能陪他在地獄里一起待著。
林?jǐn)⒒钤诘鬲z之中。
當(dāng)初對得了妄想癥的林?jǐn)⒆鲈\斷時,他的心理醫(yī)生就對我說過。
他之所以一直推開我,是因為潛意識里已經(jīng)覺得,染上毒癮的自己配不上我。
販毒老大讓他驗貨,讓他吸,他就不得不吸。
一名警察,卻染上了毒癮。
這是林?jǐn)⒌牡鬲z。
我沒法將他拉出來,但我可以陪他一起。
檢查報告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出來,回家的路上,我除了買菜,還買了一捧滿天星。
林?jǐn)⒆雠P底的期間,就經(jīng)常給我寄花。
不能寄到我的真實地址,就寄到我們的秘密基地。
林?jǐn)⒌淖植缓每?,卻依舊堅持不懈地在花上寫小卡片。
上面,是短暫的情話。
「可惜我文筆不好,不然我也給你寫月亮?!?/p>
「今天去看了夕陽,沒你在的時候萬分之一好看?!?/p>
「湖畔吹過了風(fēng),風(fēng)告訴我我想你?!?/p>
「張婧年,說真的,我好想你。」
「……」
我都能想象那副場景,他在販毒組織底下潮濕不堪的場所。
歪著頭,靠著窗臺,寫下這些膩膩歪歪的話。
然后自己看著都笑了,插進(jìn)洋洋灑灑的花里。
6
這幾天不知怎么,連家里都變得不太平。
家門口的樓下,停了好幾輛豪車。
我捧著滿天星,在看見家里門開著的時候,心情如墜冰點。
我不停地告訴自己要深呼吸,可大腦猛地如同鈍擊的疼痛,讓我緊緊地抓住門框。
三兩個穿著黑衣服,戴著墨鏡的男人站在門口。
我家的沙發(fā)上,坐著一名女人。
「江婷,即便你家里再有錢有勢,私闖民宅也是非法的?!?/p>
我慢慢地將滿天星放在玄關(guān)旁,朝著坐在沙發(fā)上的女人說話。
而她歪了歪頭,慢條斯理地笑了笑。
「……」
我是指她擅闖我的家門,她是指我把林?jǐn)㈥P(guān)在了家里,限制他的自由。
江婷,現(xiàn)淮陽市最大富商女兒,林?jǐn)⒌陌l(fā)小,也是我的……情敵。
她也喜歡林?jǐn)ⅰ?/p>
「我要帶林?jǐn)⒆摺!?/p>
她揚(yáng)了揚(yáng)下巴,垂眼吹了吹自己打理得近乎完美的指甲。
「不可能?!?/p>
我撐著茶幾,死死地盯著她。
「有什么不可能的呢?你沒有能力負(fù)擔(dān)起林?jǐn)⒌闹委熈?。和你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里,他的情況并沒有好轉(zhuǎn)?!?/p>
「而我有最好的醫(yī)療資源,最好的心理醫(yī)生,他在我這里才能得到最好的……」
「我是他的戀人。」
我打斷了她的話。
女人終于抬頭看我,精致的妝容下倒映出滿滿的不屑。
「誰知道?他可沒有娶你,林?jǐn)⒖蓻]有娶你?!?/p>
「他說過會娶我的?!?/p>
「可是他現(xiàn)在討厭你。你看——」
女人從口袋里掏出小刀,抵著我的脖子。
將我對著樓梯口,那里,林?jǐn)⒄呦聛怼?/p>
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江婷將刀放在我的脖子上。
「你看,就算我在這個地方殺了你,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(yīng)的。」
就像在掐著我的脖子對我說,你看,你的良心被人喂了狗。
我對林?jǐn)⒂卸嗪??好到差點把我的心都掏出來給他了。
可當(dāng)我受到生命威脅時,他依舊看都不看我一眼。
好像做了那么多努力,都沒有用。
那就……再多做些努力好了。
這是我和林?jǐn)⒌募s定,我們說好了,不放棄彼此。
無論什么時候。
我的手,慢慢抓上了刀刃。
江婷當(dāng)然不是真想傷我,她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。
「我不會讓你帶林?jǐn)⒆叩?。?/p>
無聲的僵持之中,她忽然笑了。
「那我倆公平競爭?!?/p>
「讓林?jǐn)磉x,誰贏,林?jǐn)⒕透l?!?/p>
「怎么樣?」
……
林?jǐn)⒉皇俏锲?,林?jǐn)⒉皇潜粻帄Z的東西。
他們?nèi)俗吆?,我一個人坐在沙發(fā)上。
客廳里的燈真的不太亮,改天應(yīng)該換一個新的。
我低著頭,直到一個陰影攏住我,他站在我身前,聲音平敘而毫無波動。
「他們不是私闖民宅,是我開門讓他們進(jìn)來的。」
「那個女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時,我確實沒什么想法?!?/p>
「……」
林?jǐn)⒑孟裉趺茨玫蹲油倚纳喜辶恕?/p>
我抬頭,看他,從他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的我,原來有這么倉皇。
我輕輕地問他。
「所以你想跟她走,是嗎?」
「……」
他沒有回我的話。
……也對,對林?jǐn)碚f,被江婷帶走,無非就是從一個牢籠,跳進(jìn)另一個牢籠里。
可他不知道,其實他自己就是一座牢籠。
暗無天日,只受煎熬。
7
我只是想讓林?jǐn)㈤_心一點。
無論如何,我很少見他笑了。
我套上好久以前買的小熊頭套給他看,他皺著眉問我這是什么東西。
這是我好久好久以前,跟你一起買的。
但你忘了,林?jǐn)ⅰ?/p>
光影細(xì)碎地變化著,透過裊裊升起的霧氣,我好像能回到七年前。
那時候的你不是臥底,我們逛夜市買回來這個頭套。
你笑我戴上去像個傻子,我踹了你一腳。
你忽然收住笑,然后俯過身來吻我。
……
好多好多事情,你都忘了,林?jǐn)ⅰ?/p>
我看著面前的人,鍋里的豆腐還在翻騰,我勾了勾嘴角,對他說。
「你笑一個吧,林?jǐn)??!?/p>
他平靜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,說出來的話卻冰冷。
「你死在我面前,我就笑給你看?!?/p>
「……」
又變成這樣了。
林?jǐn)⒂憛捨遥挠憛掃€總是變化無常。
比如他前一天有可能對我還是面無表情,后一天就恨不得將我掐死。
就像現(xiàn)在,他又開始莫名其妙恨上我了。
通常情況下,林?jǐn)⑺X都很早。
我寫完了他每天的病情記錄,準(zhǔn)備睡覺時,已經(jīng)過了十二點。
林?jǐn)⑺X時對光也很敏感,為了不吵醒他,我一般都不會開燈。
我邊扶著墻壁,邊想關(guān)于他的事。
他的情緒波動又開始變大了,這是病情惡化的征兆。
一般這種時候,他又會大量地臆想出不存在的東西,再次將他自己逼瘋。
藥不能再給他吃,不然他好不容易抑止下的癮又要浮上來,不過之前約好的心理醫(yī)生明天也該來了……
事情還沒有思考完,我猛地被一道力氣拉進(jìn)懷里。
好歹眼睛適應(yīng)了昏暗的光線,所以透過斑駁的月光,我也能分辨出家里不是進(jìn)賊了。
是林?jǐn)ⅰ?/p>
男人粗重的呼吸就打在我的耳側(cè)。
「怎么還不睡?」
我盡量讓自己的聲線帶上安撫的意味,碰上他的手,被他猛地甩開。
他捏著我手腕時非常用力,死死地?fù)Ьo我。
粗糲的拇指,蹭上我的脖頸。
「為什么要給我注射毒品?」
他邊收攏手掌,邊這樣問我。
為什么要給我注射毒品?
他是不是想讓自己質(zhì)問的語氣變得兇狠,可林?jǐn)⒅恢馈?/p>
他說這話時,有多無助。
為了深入販毒組織的內(nèi)部,為了獲取那些惡魔的信任,林?jǐn)⒄驹诔睗穸璋档牡叵率依铮瑢⑨樋讓?zhǔn)自己的臂膀,日復(fù)一日,注射,嘔吐。
直到成為一名足夠讓毒販信任的癮君子。
雖然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逃離了那間地獄,他卻像是被永遠(yuǎn)留在了那里。
他收攏的手掌令我呼吸困難,他紅著眼,問我。
「為什么要給我注射毒品?就為了讓我留在你身邊?」
「你真自私,你讓我感到惡心。」
你看,他又把我當(dāng)成了給他注射毒品的人。
我逐漸感到我的生命真的要在他逐漸收攏的手掌下消逝,呼吸困難,我邊咳邊掰開他的手。
「咳咳咳,咳,我不是,我不是……」
我好想跟你說,不是我給你注射毒品的,林?jǐn)ⅰ?/p>
我好想跟你說,都結(jié)束了,林?jǐn)ⅰ?/p>
可是,你總是不愿意聽我說。
甚至在我向你解釋真相時,情緒失控。
心理醫(yī)生說,不能再刺激你了。
要靠你自己,一點一點恢復(fù)。
「林?jǐn)?,林……?/p>
我猛地被人甩開了。
大腦迎來一陣鈍痛,模模糊糊間,我判斷自己撞到了柜子的一角,可突然間由大腦傳遍全身的疼痛,讓我?guī)捉斫┏至艘凰病?/p>
我抬手摸自己的后腦勺,溫?zé)狃竦挠|感不該屬于我的身體。
我勉強(qiáng)支起身子,將床頭柜的燈給打開。
扎眼的血紅順著手掌蜿蜒,我用手掌撫摸著傷口,想要止住血。
而剛剛甩開我的人,垂眼站在我的身前。
我看著他,苦笑。
「我也受傷了,好受點了嗎,林?jǐn)???/p>
「……」
如果你站在地獄里,那么我陪你一起站在那里。
會讓你開心一點嗎,林?jǐn)ⅲ?/p>
8
我去醫(yī)院包扎了下頭部。
順便準(zhǔn)備拿走之前的檢查報告。
拿完報告,醫(yī)生向我解釋完報告上的內(nèi)容代表著什么。
我站在醫(yī)院大廳的走廊上,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大腦仍舊一片空白。
反應(yīng)過來的時候,我只是將那張報告單攥得很緊,死緊,緊得手上的汗全打濕在上面。
曾經(jīng),我覺得我的職業(yè)能讓我比普通人有更長的時間去了解死亡的含義。
后來,我對于死亡的概念就是怕林?jǐn)⑺馈?/p>
怕他一不留神做臥底被發(fā)現(xiàn)了。
怕他再也不回來了。
怕那群喪心病狂的毒販真要求他開天窗,他把自己開死了。
死亡對于我來說,就是不要林?jǐn)㈦x開我的世界。
可是,我要離開林?jǐn)⒌氖澜缌恕?/p>
這就像突然給自己的生命安上了一個倒計時,我平靜地開車,平靜地到家門口,平靜地打開家里的門。
……我看見江婷勾搭著林?jǐn)⒌募绨?,而他沒有躲。
「江婷,你還真把我家當(dāng)你自己家了是吧?!?/p>
我沖過去,將兩人分開。
緊繃的弦總有一天會斷開。
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平靜,但我忽略了人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也是平靜的。
而江婷,還有閑心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卷發(fā)。
「不好意思呢,跟上次一樣,是林?jǐn)⒔o我開的門?!?/p>
女人走到我面前,彎身,在我耳旁說話。
「張婧年,你忘了,林?jǐn)⒉皇悄莻€說什么都護(hù)在你前面的林?jǐn)⒘??!?/p>
「要怪就怪你倒霉吧,我倆又回到同一個起跑線上了?!?/p>
「這次,我的贏面很大?!?/p>
……這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時候。
江婷是一枝花,她大張旗鼓地追著林?jǐn)ⅰ?/p>
可林?jǐn)?,每次,都把我護(hù)在他身后。
「我告訴你,不要在我老婆面前說一些引人誤會的話?!?/p>
「我喜歡的就是張婧年,我命給她我心給她我腰子也全掏給她了……」
……
視線晃動,我的目光,又流連到站在一旁的林?jǐn)⑸砩稀?/p>
江婷說,是他給她開的門。
原來,現(xiàn)在的他,是不會拒絕江婷的。
我忽然覺得心上卷起無端的怒火,憑什么呢,憑什么啊?
一直照顧著你的人是我,憑什么要把我當(dāng)作惡人,憑什么要推開我,憑什么要拿這樣若無其事的表情看著我。
我要死了,你知道嗎林?jǐn)ⅰ?/p>
我也會難過的,林?jǐn)ⅰ?/p>
不是說最喜歡我嗎,那為什么要拿這樣毫不在意的眼神看著我。
為什么被推開的是我,就這么恨我嗎,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我嗎。
我猛地拽過林?jǐn)⒌囊骂I(lǐng),將他推向了門外。
「你走!你跟著江婷走!」
「我們這輩子都不要見面了,我不管你了!」
「我再也不管你了!」
那是林?jǐn)陌赴l(fā)現(xiàn)場被接回來后,我第一次朝他兇。
這么多年,無論他對我做了什么,他把我當(dāng)成了什么,我都沒有兇過他。
于是,恍然間,我好像看見他有一秒的失措。
那兩個人被我轟出門外,我靠著門,感受著自己轟隆隆作響的心跳。
口袋里,四四方當(dāng)疊的那張紙,被我胡亂地揉碎。
我的手指掐進(jìn)掌心里,捂著自己疼地紛亂的腦袋。
林?jǐn)ⅲ以僖膊还苣懔恕?/p>
你想要我管你,我也不管了。
9
音響店里,還在放著七八十年代的歌。
窗外大雨磅礴,豆大的雨滴奮不顧身地沖刷著玻璃。
「高音甜,中音準(zhǔn),低音沉?!?/p>
坐在我身旁的人,閉著眼,身子隨著音調(diào)的起伏而擺動。
「總之就是一句話,通透!」
我在音響發(fā)出的高昂歌聲中嘆了口氣,對他說:
「阿舟,我要死了。」
音響店陷入戛然而止的寂靜,他直起身先看了我一眼,然后再垂眼看我遞過去的紙張。
半晌,聽見他吸了口氣的聲音。
「治不好了?」
「我會配合治療的,但治好的概率不大?!?/p>
「林?jǐn)⒛兀趺崔k?」
「……」
身旁的人支著額頭問我,而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。
「他……很好?!?/p>
「我把他交給了能把他照顧得更好的人?!?/p>
這些年我,還有局里,都從沒有間斷過給林?jǐn)⒌闹委煟捎幸稽c不得不承認(rèn)。
這次江婷請來的心理醫(yī)生,比我想象的要更好,是頂尖的醫(yī)學(xué)專家。
是,按照林?jǐn)F(xiàn)在心理醫(yī)生的說法,如果我一直陪著林?jǐn)?,終有一天我能等到他康復(fù),這只是時間的問題。
可……我沒有時間了。
命運(yùn)就像跟我開了個巨大的玩笑一樣。
「你的委屈就差寫臉上了,年姐。」
面前的人毫不客氣地戳破了我的謊言,我的從容。
李舟,是跟林?jǐn)⑼诘呐P底。
他潛伏的程度不深,所以也不像林?jǐn)⒛敲措y以自拔,任務(wù)結(jié)束后工作了幾年,就退役了,開了這家音響店。
我吸了吸鼻子,看著他的眼睛,說:
「我死后,把我的東西葬在青城山腳下,跟他們葬在一塊。把我的骨灰做成煙花,放在天上。」
「……」
大抵是我安排后事太過認(rèn)真,李舟的臉上才慢慢染上嚴(yán)肅。
「別啊,年姐。」
「你要是真死了,你真死了,我怎么跟林?jǐn)⒔淮???/p>
「他要是恢復(fù)了記憶,不得心疼死你?」
「張姐,你得撐著啊,你得撐著到林?jǐn)⒛轻套酉肫鹉??!?/p>
「然后給他一大逼斗,那沒良心的……」
一聲天雷,轟隆隆地在不遠(yuǎn)處炸響。
我扯了扯嘴角,不知道該哭,還是該笑。
昨天晚上回到家的時候猛地跌倒在玄關(guān),頭疼得厲害,后來一個人躺在地板上,躺了三個小時。
被冷醒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連夢里我都在喊林?jǐn)⒌拿?,嗓子都喊啞了?/p>
可林?jǐn)⒉辉诹恕?/p>
傾盆而下的暴雨沖刷著我們的距離,直到我的手機(jī)鈴聲震起。
是江婷打來的,我接了。
電話那邊的聲音很急促,我猛地站起來,去找傘。
李舟問我,發(fā)生了什么。
我關(guān)掉手機(jī),茫然地看著他。
「林?jǐn)⑹й櫫??!?/p>
「你說,我為什么還是這樣想拼了命去找他呢?」
10
林?jǐn)⒂泻車?yán)重的心因性偏執(zhí)性精神病。
我怕他把朝他飛馳而來的卡車看成晃晃悠悠的云彩,我怕他把對著他的槍管看成美味的冰淇淋甜筒。
對于常人來說普通的世界,于他來說卻有可能危機(jī)四伏。
這也是我關(guān)著他,不讓他出門的原因之一。
我和江婷的人手匯和,然后從她住宅方圓百里開始摸查。
剛在警局實習(xí)的時候,其實干的最多的活就是找失蹤群眾。
可我那時卻不知道,原來找一個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人,會這么慌亂。
本來打著傘在雨里跑的,后來覺得太麻煩就把傘給扔掉了。
心臟不停地跳,視線流連過一個又一個霓虹的燈牌。
明明說好再也不管他了,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在干什么。
就找這一次就好了,就一次,再管他這么一次。
因為好像看見了熟悉的身影,我不管不顧地向前,卻撞到了從拐角駛來的自行車。
「你不要命啦!」
我被撞翻在路邊,嗆進(jìn)了一口雨水,狠狠摩擦在路沿的皮膚,激起一片火辣辣的疼。
偏偏這時候,腦袋又開始犯暈,我捂著額頭,適應(yīng)自己逐漸模糊的視線。
我想站起來,可試了好幾次都站不起,跌在雨里,那人看我動不了,連忙騎上車就走。
「可不關(guān)我事啊,是你自己闖紅燈的?!?/p>
「……」
恍然之間,好像看見一個身影,扶著膝蓋站在我身邊。
「誒,你怎么弄成這樣啊,小笨蛋?!?/p>
那是……我和林?jǐn)⒃诰肿龃顧n的時候。
也是抓逃犯,他在百米外,用一個啤酒瓶精準(zhǔn)地砸到涉案人員的脊背,然后俯過身,來調(diào)侃我。
視線一眨,他的身影不見了。
依舊是連天的大雨,冰冷的雨絲往我衣領(lǐng)里竄。
我一撅一拐地站了起來,已經(jīng)找了不少小時了,卻一點線索也沒有。
而且之前還能見到江婷的人,現(xiàn)在卻找不到了,我怕她手下疏忽,所以想打個電話給她。
卻打不通。
我只得先回原來的地點,全身發(fā)冷。
我估計一趟感冒是躲不了的了,解開內(nèi)里的袖子時,才發(fā)現(xiàn)腕上都是血。
頭好疼,疼得快炸開了,我準(zhǔn)備先到江婷的大本營,讓她給我?guī)c熱水。
可是,還沒到地點,我就聽見說話的聲音。
「笨蛋,那女人不會還一直在找吧?!?/p>
「讓她在雨里找唄,她知不知道自己是最不受人待見的那個啊?!?/p>
……
他們……找到林?jǐn)⒘恕?/p>
卻沒有一個人告訴我。
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滿了譏笑,我就頂著著這些目光往院子里走,那里面,江婷溫柔地將一條毛巾遞給林?jǐn)ⅰ?/p>
看樣子,林?jǐn)]有像討厭我一樣那么討厭江婷。
我應(yīng)該挺狼狽的吧,一個人傻傻地在外面找他找了那么久。
好像因為我的到來,院子里都安靜了許多。
我衣服上沾了泥水,頭發(fā)也濕漉漉的,突然想起林?jǐn)⒈痪然貋砟翘欤乙彩沁@么糟糕地去看他的。
那天也是,騎著車,路上下大雨,因為收到消息太急,我摔了好幾個跟頭。
也不怪林?jǐn)ⅲ犻_的第一眼看到的我,頭發(fā)濕噠噠地黏著,上來就往他懷里撲。
所以后來,他才這么討厭我吧。
我跌跌撞撞地朝那個站在院子暖燈下的人走去。
我總覺得我有很多話想和他說。
可是,話到了嘴邊,卻覺得什么都沒有意義。
于是我只是踮起腳尖,摸了摸他的頭。
「笨蛋林?jǐn)??!?/p>
「下輩子別再遇見了吧?!?/p>
11
化了末雪的初春,江婷為林?jǐn)⒄垇砹俗詈玫男睦砝懑煄煛?/p>
午后閑散的日光下,林?jǐn)⑻稍谔梢紊希邮艽呙摺?/p>
「那么,我問你的第一個問題是,你認(rèn)為你的毒癮是怎么染上的?」
醫(yī)生撥弄著夾板,而林?jǐn)⒂X得這個問題簡直弱智。
當(dāng)然是那個女人讓他染上的,不然他為什么這么恨她呢。
「你認(rèn)為你恨張婧年的原因,是她給你注射了毒品嗎?」
這個問題很奇怪,他總覺得說不上哪里不對。
直到醫(yī)生出聲提醒他。
「或者……正因為你要恨她,所以你覺得她給你注射毒品了?」
林?jǐn)⒌难劾?,第一次透露出迷?!?/p>
醫(yī)生關(guān)閉了記錄的本子,朝他笑了笑。
「我們第一次治療到此結(jié)束,林先生,你可以好好回憶下我們今天聊的內(nèi)容?!?/p>
……
第二次治療,是在一個煙雨蒙蒙的清晨。
醫(yī)生向他推來一個盒子,里面有三支針劑。
「這次我們分為三個療程,聽說你昨晚毒癮又犯了,林先生,這個針劑可以緩解你的痛苦,并且?guī)椭慊貞?。?/p>
「那么,我要問你的問題是,你第一次吸毒是在什么時候?」
心理治療的過程是痛苦的嗎。
林?jǐn)⒉恢?,他只知道每次回憶這個問題,都分外煎熬。
以前張婧年也問過相同的問題,可他抱著腦袋太過難受,她就立馬心疼地轉(zhuǎn)移了話題。
可此時,面前的醫(yī)生,顯然不想放過他。
如果是張婧年讓他吸食了毒品,那第一次讓他吸的人也應(yīng)該是她,可張了張口,那個名字卻怎么也說不出來。
腦袋中的鈍痛襲來,于是眼前出現(xiàn)模模糊糊的影像。
「小林啊,第一次吸?我告訴你,你得這么做?!?/p>
抬眼,好像是陰暗潮濕的地下室,幾個人將他圍在一起。
群魔亂舞,吸管被逼著放到他眼前。
他被摁著吸了一口,頓時反胃的感覺涌入鼻腔。
后來,后來呢……
他的意識陷入了昏沉的黑暗里。
……
今天是五月五日,立夏。
暑氣卻好像沒有襲來的跡象,張婧年坐在病床上,摸著自己的腦袋。
誒,因為要手術(shù),剃光頭了。
「我到現(xiàn)在還是沒想明白?!?/p>
李舟抱著臂,靠在她的病床邊。
「你最后一次見林?jǐn)ⅲ趺床唤o他來個大逼斗?」
那個下雨天的晚上,確實是她最后一次見他。
而且她也深知,恐怕以后再也沒有見面的機(jī)會了。
她笑了笑,輕踹了李舟一腳。
「你懂個屁,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?!?/p>
李舟摸了摸腦袋,吸吸鼻子,搖頭。
「我確實不懂,誒,你就那么愛林?jǐn)???/p>
李舟插著口袋,看著已經(jīng)剃了光頭的女孩。
其實她這些日子過得很痛苦,夜晚常常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,這些都是護(hù)士告訴他的。
你就這么愛林?jǐn)ⅲ?/p>
張婧年也想過這個問題,在很多時候,林?jǐn)⑵弊?,拿一雙冰冷的雙眼看著她的時候。
其實,她也愛那樣的林?jǐn)ⅰ?/p>
你無論變成什么樣我都喜歡。
這是很久以前,她寫給林?jǐn)⒌目ㄆ铮f的話。
現(xiàn)在,她確實也真的做到了。
……
第三次治療,蟬鳴漸漸溢滿了午后的廊下。
「我最近總是做夢。」
林?jǐn)⑽嬷~頭,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醫(yī)生說話。
醫(yī)生揚(yáng)了揚(yáng)眉,前傾身看著他。
「可以詳細(xì)說說你夢里的內(nèi)容嗎?」
「……」
無非是殺人,放火。
他在夢里,是一個組織的小馬仔。
應(yīng)該說他從一個小馬仔的位置,慢慢地爬了上去。
他開始獲得那里老大的信任,而被信任的代價,就是染上各種各樣的毒品。
他當(dāng)著那群人的面吸毒,然后摸自己的牙齦,某天他開始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臉色蒼白,白到像死了一樣。
而他,也在那天取得了組織交易的重大情報。
他吸了太多毒,踉踉蹌蹌的,最后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裙子的人影。
婚紗啊。
他記得他答應(yīng)過要娶誰。
可……
看著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。
他真的有資格嗎?
……
「張婧年,你沒事的,沒事,別哭。」
「別哭,深呼吸,醫(yī)生馬上就來了,給你準(zhǔn)備手術(shù),啊,別哭了?!?/p>
李舟緊緊抱著那個女孩。
可是床上的女孩還是不停地在抖,血跡順著她七竅不停流下。
她不停地嗚咽,說自己好疼,疼得快死了。
她以前是警察啊,被歹徒摁在地上揍的時候,她都沒這么哭過。
到底有多疼呢。
……
「我不想死?!?/p>
「我不想死,怎么辦,林?jǐn)???/p>
她把他當(dāng)成了另外一個人。
手術(shù)結(jié)束后,她躺在病床上。
不停地喊著一個名字。
「林?jǐn)?。?/p>
林?jǐn)ⅰ?/p>
……
第四次治療。
是醫(yī)生推給他的最后一管針劑。
醫(yī)生說這一管的用量比前面兩管要大,可以幫助他回憶起真正藏在深處不愿回憶的東西。
那是……于他來說最痛苦的東西。
他歪了歪頭,不覺得有什么能比現(xiàn)在的處境更加痛苦。
于是,針劑緩緩?fù)七M(jìn)體內(nèi)。
意識空白了一瞬后,他看見一個人影。
他以為,對他來說的痛苦是什么呢。
無非是暗無天日的地下室,拿起刀具砍向同僚的血腥,還有緩慢染上毒癮的自己。
可是都沒有,他只是看見連天的大雨。
一個人影站在路燈下,伸手,摸了摸他的頭。
「笨蛋林?jǐn)?。?/p>
「下輩子別再遇見了吧?!?/p>
心臟猛然疼的緊縮了一瞬。
為什么,會感到痛苦呢。
為什么,會疼成這樣呢。
明明,他最討厭的人應(yīng)該是她。
他愣在原地,想起好久以前,她回家,然后把他給抱住。
他想起曾經(jīng)有一次,他猛地推開她,然后她頭磕在床頭柜上,破了。
鮮紅的血液刺入眼目,如同一把鋒利的刀,割在他身上。
可到最后,他也沒有扶起她。
可到最后,他的語氣也沒有軟哪怕一點。
他終于把她從身邊趕走了。
如愿以償。
……
張婧年在病床上,做了一個夢。
她和林?jǐn)o論如何,每年就見一次。
一來交換情報,二來相戀中的人終于得以有機(jī)會看見彼此。
那次的接頭,是在一輛地鐵上。
早高峰,人跡形色匆匆。
在人又?jǐn)D人人又?jǐn)D人的過程中,她猛然被一個人抱在了懷里。
腕骨被人捏了三下,是早就約定好的暗號。
林?jǐn)⒕驮谒砗?,輕咳了一聲。
林?jǐn)⒈緛聿怀闊煹?,可現(xiàn)在他身上早就包裹上薄薄的煙草氣。
「下一次交易的地點是笙歌酒吧。」
晃蕩的車廂里,她猛然捏住他的手腕。
「你……還是打了?」
她輕聲問他。
他的腕上,有幾個小針孔。
地鐵穿越過隧道,在流連的廣告牌剎那的映照下,他沉默了有一瞬。
然后輕輕嗯了一聲。
推開她的手腕,然后隨著人流走下地鐵。
……
「張婧年!醒醒!堅持住?!?/p>
有人推著她的病床在跑,有人在喊她的名字。
她睜了睜眼,發(fā)現(xiàn)視野里一片模糊,哦,昨天會診時醫(yī)生就說過,腫瘤已經(jīng)壓迫到視神經(jīng)了。
她再也看不見了。
她張了張口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還能說話。
迷迷糊糊,昏昏沉沉的。
李舟將耳朵貼到她的嘴邊,聽見她輕輕地說。
「那天,我不該問他的?!?/p>
「他肯定覺得我嫌棄他了。」
「可,如果是他,就算沾上毒癮又如何呢?」
滾輪滾過地面,慌張的聲響中,張婧年被最后一次推進(jìn)了手術(shù)室里。
同一時刻,江婷將一串星星燈掛在門廊上。
暖氣烘得人昏昏欲睡,琉璃斑駁的光落在林?jǐn)⒌难劾铩?/p>
他在等新的一年到來。
煙花脆然升起在空中。
……
今天,是最后一次治療了吧。
可是醫(yī)生,卻沒有來。
林?jǐn)⒆谝巫由?,江婷說,今天是跨年,所以屋子里早就布置好了溫馨的裝飾。
可是,一直到了晚上,醫(yī)生都沒有來。
江婷也不在。
他坐在那兒,坐了好一會兒。
或許,他不需要治療了。
有些記憶早就復(fù)蘇了,在他這幾天連著的睡夢里,將他翻涌,揉碎,然后再粘合在一塊。
他慢慢地走到鏡子前。
手指比成槍,對準(zhǔn)自己的脖頸。
那天最后的任務(wù)是……
他的老大一向喪心病狂,以心狠手辣而聞名。
說白了,一個瘋子,他卻要向一個瘋子套取情報。
任務(wù)收網(wǎng),就差最重要的他那一環(huán)。
只要那晚他不暴露,就可以大獲全勝。
可偏偏是那骨節(jié)眼,他的瘋子老大要他給買家表演一個開天窗。
什么是開天窗呢,就是拿大量海洛因注射自己的頸動脈。
那是交易的地點,他只有一個選擇。
拿針頭對準(zhǔn)自己。
只有這樣,局里的同志不會白白犧牲,布置的網(wǎng)絡(luò)不會造成缺漏,大批大批的毒品,才不會在人潮洶涌的跨年夜流入市場。
可誰都不知道開天窗會發(fā)生什么。
痙攣,大量幻覺,死亡,根深蒂固的毒癮。
他笑了下,盯著老大的雙眼,針頭毫不猶豫地沒入皮囊。
大腦被刺激猛縮的前一秒,他想的是。
要把他的女孩推開。
開了天窗的他。
對毒品產(chǎn)生無尚渴求的他。
染上毒癮,深陷泥沼的他,
再也……配不上她了。
……
新年的鐘聲響起,很大的一聲,他猛地驚醒,喘著氣看著鏡子里的自己。
好像經(jīng)歷了很久,好像捱過了很漫長的世紀(jì)。
窗外霓虹的燈光閃過,叮叮當(dāng)?shù)穆曧憪倓又?/p>
很久不曾經(jīng)歷的心跳恢復(fù),他猛地站起,然后跑向門外。
街道邊人形色匆匆,他瘋了一樣奔跑,
他在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染上毒癮后,就再也沒有給她寫過信,也再也沒有去曾經(jīng)的秘密基地看過。
所以,她寄給他的最后一張卡片,他從沒看過。
老舊小學(xué)旁的郵箱看起來無人關(guān)顧,沒有鑰匙,他晃蕩著郵筒。
似乎是他的蠻力起了作用,郵箱的門崩開了。
一地腐爛的花瓣溢開來,還有一張泛黃的卡片。
抹去上面的灰塵,墨水的字跡早已泛開。
……
他顫抖地捏著卡片,心臟不知何時彌漫開鈍痛。
他迷茫地望著遠(yuǎn)方。
不知名的鳥叫聲響徹。
聽說,那是悼念故人離去的聲響。
12
靈堂。
他將一束白花,放在她的骨灰盒前。
前來悼念的都是曾經(jīng)的同事,恢復(fù)記憶后,林?jǐn)⒛苷J(rèn)出不少人。
有人在靈堂外朝他招手。
好像叫李舟,是曾經(jīng)跟他同期的臥底。
他走過去,李舟走在他前面,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。
七拐八繞的,終于到了個無人的場所。
李舟望了望,確定私下周遭都沒人。
然后一拳,揍到了他的面門上。
「你他媽的?!?/p>
「這拳是幫張婧年打的?!?/p>
「這腳也是幫張婧年踢的。」
「操你媽的?!?/p>
「你個畜生,你他媽知道張婧年走的時候有多痛苦嗎?」
「都那樣了你知道嗎,她還在他媽的喊你名字!」
「你個狗日的當(dāng)時在哪呢!」
男人對他拳打腳踢,仿佛要把畢生最歹毒的咒罵施加在他身上。
都這樣了,他也只是靠著墻,受著這一切。
天邊夕陽昏沉的光落在對立的兩道人影身上。
鴉叫聲響徹樓道。
他沒動,如同死人一樣的雙眼不知道在往哪盯著。
李舟拽著他的衣領(lǐng),輕輕地說。
「你別想去尋死?!?/p>
「死了真便宜你了,給我好好享受這如同煉獄的人間?!?/p>
「……」
是啊,如同煉獄的人間。
毒沒有戒掉,現(xiàn)在,卻多了某份單想起,就攪進(jìn)血肉里的思念。
男人揍完了他就走了,于是他一個人倚在樓道那,倚了一會。
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。
悼念的人影也在散去,他走在大街上。
他像個沒事人一樣,翻動著口袋里的手機(jī)。
手機(jī)響了,是醫(yī)生提醒他記得去戒毒所。
他回復(fù)了聲收到,然后手插進(jìn)口袋里,想點根煙。
可好幾次,都沒摸到。
旁邊響起自行車的鈴響,是一伙高中生。
「喂,快點快點?!?/p>
「笨蛋,你要撞到人啦?!?/p>
一個男孩邊騎車,邊伸手摸了把騎車女生的頭發(fā)。
……
鈴響漸漸走遠(yuǎn),
他卻忽地停在那里。
奮力向前沖的小狗拉著慌慌忙忙的女主人。
賣著年糕的大爺在短暫的停頓后繼續(xù)吆喝。
沒有人知道那個站在路邊的男人為什么會突然繃不住大哭。
一片落葉飄下。
那天,她寫給他的那句話是。
「林?jǐn)ⅲ銦o論變成什么樣我都喜歡。」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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